2013年6月7日 星期五

不相信奇迹, 就不是现实主义者


专访克里斯蒂安·富勒尔牧师
文 ◎ 周蕾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东德莱比锡尼古拉教堂牧师克里斯蒂安·富勒尔。(富勒尔提供)
    
克里斯蒂安·富勒尔曾是东德第二大城市莱比锡当地尼古拉教堂的牧师,在这个教堂里诞生了东德的现代传奇:七万人手持蜡烛走上街头,冲破了恐惧筑成的“心墙”。在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之际,记者采访了富勒尔牧师。   
记者问(以下简称问):一九八九年六月,很多东德居民都从西德电视上看到了XX大屠城的情景。您看到这些影像时,是什么心情?    
富勒尔答(以下简称答):我们觉得很可怕。我们知道XXX在历史上是怎么镇压反对力量的:一九五三年,东德工人运动遭到镇压;一九五六年,匈牙利和波兰的镇压;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事件;然后,就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克伦茨访问中国时,赞扬@@拯救了社会主义。当时我们就想,看来他们是想在这里仿效那种模式——开枪,使用武力把人们从街上赶走。大家都感到非常恐惧。    
大家对感同身受,因此我们觉得和中国学生血脉相通。从一九八二年间,我们和波兰工会的瓦文萨、和格但斯克的列宁造船厂,以及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哈维尔就有很多联系。我们一直关注世界各地的运动以及其所在国的反应,和那些为人权而抗争的人有联系。    
问:据我所知,当时柏林的一些教堂为中国的亡灵举办了弥撒。莱比锡也举办了类似的活动吗?    
答:尼古拉大教堂常年一直定期举办“和平祈祷”,这项活动其实是整个东德和平革命的支撑力量。从一九八一年起,我们开始在这里举办“和平祈祷”,最初规模很小。从一九八二年起,我们开始每周一定期举办“和平祈祷”,一直不间断地延续到一九八九年,不,应该说一直延续到今天。这个活动的独到之处在于:我们总是聚在这里,始终在同一个地方,每周都是,人越来越多,讨论的题目也总是和现实相关。很多其他城市和很多其他教堂也搞过很多活动,主题常有变化,有时在这个教堂办,有时在那个教堂办,不像我们这里始终如一,雷打不动。中国当时发生的事件也是和平祈祷活动上的议题。我们非常关注这个事件。    
外国记者的推波助澜   
问:“和平祈祷”一连举办了这么多年,在您的记忆中,哪几次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答:“和平祈祷”最初是包括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在内的年轻人搞的,因为太危险,所以参与的人很少。一九八六年,一些人来找我,他们跟我说:“我们递交了永久出境申请。您能否为我们组织一些活动?”因此,我就为这些想出境的人组织了一个“对话圈”。当时全国有几十万人递交了永久出境申请。具体人数不详。我记得,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九日,我在晚上给他们搞了一次活动,请了五十个人,结果来了六百个。从那以后,这些递交了永久出境申请的人就成了教堂的常客,在这里他们受到重视,在这里没有人辱骂他们,他们可以就个人的困境和大家交流。这些人成为了参加“和平祈祷”的基本成员。    
从一九八九年五月八日开始,警察开始封锁所有通往尼古拉教堂的道路。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带警犬和警棍,只是摆出一副威胁的样子而已。但是,这种恐吓没有奏效。老百姓对他们视而不见。这让东德的警察感到很诧异。随后,他们封锁了高速公路的出口,没有挂莱比锡车牌的车子,星期一下午全都不让进城。警察同时封锁了火车站,没有莱比锡居住证的人也不让进城。他们越这么做,来的人就越多。    
当年的九月四日,莱比锡召开了一个展会。很多外国记者来到莱比锡。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需要许可,而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采访教会的许可。在展会期间,记者可以在全城内自由走动。    
九月一日,莱比锡市政府把尼古拉大教堂的理事全都叫到市政厅开会,跟我谈了两个小时,要求我们绝对不能在九月四日举行“和平祈祷”,要我们推迟一周。我们说,我们从来都是暑假后,九月的第一周开始举办“和平祈祷”,教会的活动外人不能干涉。    
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教堂里聚集了一千五百人,我们走出去时,我发现西方记者已经围成了一个大的半圆,在那里拍摄。开始时,我还很不高兴,认为他们把我们都拍下来,无异于替国安提供情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有多重要。因为,几个年轻人突然从夹克里抽出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国家开放,人民自由”。横幅举起来不到二十秒,国安警察就当着所有记者的面把打横幅的人扑倒在地。当天晚上,西德一电视台报导了莱比锡尼古拉大教堂举办“和平祈祷”之后所发生的这一切。西德和欧洲各国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而最为重要的是,东德大部份地区都能收到西德电视信号,东德人都知道了莱比锡的情况。    
这下,更多的人从全东德涌来。到十月九日再次举办和平祈祷时,教堂里坐的不只是莱比锡人,也不只是萨克斯人,而是各地的都有。我们在那之前的一周,教堂已经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了。于是,我请城里所有的教堂和我们一起举办“和平祈祷”,那天,一共来了六千人。    
德国历史上的首次不流血革命   
问:听说东德当局还派来了不少共产党员?    
答:他们也来了,当天下午就来了。他们的任务是占领教堂,所以下午两点半就进来了。他们不知道,已经有人给我打了匿名电话,告诉了我他们是谁。我对他们说,欢迎他们来到尼古拉大教堂,我们的教堂对所有人开放。不过,我很奇怪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工人阶级不得等到下午四点才下班吗?他们听我这么说,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的,很尴尬。然后,我说,楼上暂时先不打开,以便待会儿一些工人和基督徒来了之后,还能有地方坐。这话把一些党员逗笑了。第二天,有两个党员来对我表示感谢,因为来之前,领导跟他们讲,尼古拉教堂的牧师煽动人民造反,是反革命。他们从来没参加过和平祈祷,所以就相信了。现在他们知道了党欺骗了他们。这些党员没有闹场,他们成为了和平进程的一部份。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我都觉得,上帝太有幽默感了,竟然把这些党员送到了教堂里。因为,我们平时怎么叫他们,他们也不来。现在党再也无法把他们亲眼所见所闻的东西从他们的头脑中抹掉了。这一点至关重要。    
那天,当我们从侧门出去的时候,教堂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第二天,我们从西德媒体上得知,在场的总共有七万人。这是东德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游行。人们用双手捧着点燃的蜡烛。不用双手捧着不行,否则蜡烛就被吹灭了。谁也腾不出手来拿石头或棒子。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拒绝暴力。东德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一个人后来对我说,我们当时全都准备好了,对任何事情都有防备,唯一没有防备的就是蜡烛和祈祷。因此,那些军官没有采取行动。    
我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惊讶极了,我对周围的人说:“请大家往旁边让一让。教堂里还有两千人要出来,加入到你们的队伍里。”大家出来后,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我们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人们和平地向前走着。    
这些人生于希特勒时代,后来又生活在一个严厉的无神论社会。在纳粹时代,他们接受的是种族仇恨、战争的教育;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他们接受的又是阶级斗争的教育,不信神和耶稣,认为这些都是胡说,根本不存在。几十年来受这样影响的人,如今全都接受了“非暴力”的思想,不仅如此,他们是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一非暴力的原则。    
一个德国哲学家曾经对我说:这是一个感人的事件。我说:如果有什么可以称作是奇迹的话,那这就是奇迹了。因为,德国还从来没有过一次成功的革命。这是德国历史上首次不流血的革命,没有人因此而流血、没打破一扇窗户,没有人为此付出生命。德国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起源于教堂的革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莱比锡人从心理跨过了这堵墙   
问:当您突然看到眼前这么多人时,什么感觉?    
答:首先是非常感激,感激大家都举着蜡烛,他们真的是在身体力行地实施非暴力的理念,也很高兴。同时,心也悬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在这之前一段时间,每周一的“和平祈祷”之后,警察都会守在教堂门口打人、抓人。每次都是,我们刚出来没多一会儿,他们就开始清场。大家什么也没干,就在那里说说话,就会被打、被抓,然后被推上卡车带走。    
我心里一直悬着。人群开始移动了。因为毕竟有生命危险,大家都没有带孩子。后来我们听说,莱比锡的军队将领打电话到柏林请示,问该怎么处理。前东德国家安全部部长梅尔克下令严阵以待,他说:“要彻底摧毁示威游行。”莱比锡的将领们希望知道具体的行动时间,他们把游行的人数报给了柏林。克伦茨这时做了他一生中最正确的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没做。莱比锡打到柏林的请示电话迟迟得不到回覆。柏林的行政机构在这一天像瘫痪了一样,毫无声息。因此,莱比锡的军队也就没有行动。就在他们想应该怎么办,不断打电话的时候,七万人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慢慢走上了内城的环城道。    
当游行的队伍回到尼古拉教堂前的广场时,我有两个很强烈的感受,一方面我松了一大口气,因为当局没有进行“中国式”的镇压,没有开枪,没有死人,游行的民众也始终遵循着“非暴力”原则,非常和平。再有就是,我意识到,从这天晚上开始,东德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东德。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是我们还无法预估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问:东德觉醒了?    
答:对,十月九日是一个重大突破。西德记者把拍到的游行的照片和录像偷偷带到西柏林,第二天,西德的电视台就播放了出来。这一下,全国的人民都惊醒了,各地都开始举办“和平祈祷”,都开始加入到游行的队伍当中。接下来,一个变化接着一个变化:十月十八日,昂纳克被迫宣布下台,十一月初,政治局下台,十一月四日,柏林举行大型示威游行,规模很大,但是是获得许可的游行。那时,人们已经不用害怕被打、被抓了。莱比锡的游行已经改变了历史。    
十一月九日这一天真的很奇特。墙倒了。这堵墙是被人们从东部推倒的。十月九日的那一天,莱比锡的人们就从心理上跨过了这堵墙,这是我们的第一个胜利。从这一刻开始,发生了一些不可逆转的变化。历史无法倒转了。这是发生决定性作用的一个日子。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经历,德国没有通过战争就统一了。这是上帝对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恩典。人民把自己从极权体制中解放了出来,没有借助于美元或者DAX股票,没有苏军或美军的参与。    
奇迹会突然降临,但需要人去完成   
问:您刚才说这是上帝的恩典。您认为这是一场神迹吗?神迹会第二次出现吗?    
答:这一切是无法想像的。直到十月八日,我们也没想到第二天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这样说吧,我认为是耶稣的精神感染了人,从而转化为一个物质力量,但是是一种和平的物质力量。    
人从来都无法想像奇迹或某种全新的东西的出现。因此,谁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我们当时也以为会遭到“中国式”的镇压,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奇迹。    
一个犹太哲学家本·古里安(Ben Gurion)曾经说过:“不相信奇迹的人,就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人永远都应该记住,有可能出现不寻常的变化,也可以叫做奇迹,它需要时间演化发展。首先,人要向奇迹敞开自己的心。这种奇迹可能会出现在中国,也可能会出现在北韩,那里也可能会出现我们这里所曾经出现过的奇迹。当初的东欧共产主义阵营、苏联,还有这些卫星国,军备力量多强大啊,没有人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变化。中国的民众可能也会认为那个体制格外强大,因此无法想像会有变革的出现。就像我刚才说的,人从来都无法想像奇迹或某种全新的东西的出现。奇迹会突然降临,但是需要人去承担并完成这一奇迹。完成这一任务的人就是民众!不是政府高层,而是民众。自然界的规律告诉我们,万物是从地下开始生长,不是从天上往下长的。    
问:您认为这种由下至上的变革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答:一个是一个像东德教会那样的可以畅所欲言的空间,第二是牢记“非暴力”的原则。因为,暴力马上会唤醒新的暴力。一般来说,暴力革命换来的往往是另一个暴力极权。民众光有勇气是不够的,因为勇气会很快地消失。人们需要的是一种能够不断更新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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